小时候玩鸽子,方圆数十里没有哪一家赛过我的!
人称我“鸽种”--倒不是因为本人会给鸽子配种,而是想喂还没喂、已喂却因故断了根的人家时常来找我引进鸽种。
我的名声,得益于一只拐鸽。
两间座北朝南、东西山墙各带一偏厦的土壁草顶屋子,卧室的前檐之下、木窗之上开有课本大的一方洞口,洞口下伸一块舌头似的小木板,一根细绳像垂挂而下的涎水,靠拉扯收放它而开启关闭,内连特意搭建的阁楼,这就是人鸽混居的房舍。人起居的门在下,鸽进出的门在上。除此,在西山墙尖上立了一面小旗帜,便于鸽群在空中有个识别的标志,不致迷失方向,找到回家的路--此举其实多余。由于风吹日晒,雨淋夜露,那旗由鲜红变得晦暗,再从晦暗褪成苍白,而那鸽群则是日益壮大,阵容可观,茂盛时期多达百余只。嘹亮的鸽哨,捎上其主人的心儿,放飞在广袤无垠的蓝天白云下。
我一直认为,拐鸽是鸽中奇品,就像我们人类中的人精。虽然为人处事不那么光明磊落,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及口碑欠佳,尽干些损人利己、坑蒙拐骗的龌龊勾当,但你不得不佩服那犹如天然浑成的谋略胆识,你不得不承认那仿佛与生俱来的聪明才智!像我等老实本分的公民就不行,永远也学不会,因为脑子里压根儿就没那元素细胞。说句唯心的话,一棵草儿顶一颗露水,自从爹娘把你撇在这个世道上,命中注定你该吃哪碗饭便吃哪碗饭。比如我那只春风得意的拐鸽吧,似乎它生存的目的和职业就是“赚取”二字,倚仗命里带来的本钱或曰本性,出门便讹吃诈喝,蒙心骗色,欺男霸女,完事后再顺手牵羊连同人家自个儿一起捎带回去,变易其主,转投他人。这就奇怪了,别个却乐意心甘情愿地跟随他走,匪夷所思吧,世间往往确有这种生灵!待到识破其庐山真面目,已是水过三秋,追悔莫及。
兵不血刃。说到底,这是一种级别颇高的智取,是一门深奥的艺术。
拐鸽凭借其智慧,经常便轻而易举地拐带它同类的妻小家眷,义无返顾地领头飞向自己的家,或直接钻进巢穴,请君入瓮,或盛情挽留,陪伴歇脚栖息在宽阔的屋顶或林中树梢上,等待主人徒手或持网去生擒活捉。它多半时候则是在屋面上起起落落,鸽哨随之时鸣时哑,“咕咕”地急切叫唤,给主人通风报信。我则在地上撒些五谷杂粮,用小棍支个大花篮。与地面起码呈三十度角的花篮如血盆大口,篮下的食物自然要丰盛聚拢些,然后不松不紧地拽住连着小棍的长绳,匿身于隐蔽之处等待诱捕。那拐鸽十分通晓人性,常常第一个示范性地冲下来抢食,并且有意无意地将“俘虏”朝机关下带。而没设任何陷阱的时候,为安全起见,它则离目标稍远些,时不时地抬头张望观察,生怕遭到误伤。我的弹弓射得是稳、准、狠,往往是一弹中的,使外来者在毫无思想防范的情况下,受到重创生杀。我因此常有佳肴或额外收获所换取的烟酒,款待那些从街上下放来的知青哥们朋友。做这一切,对拐鸽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小菜一碟,我这个“帮凶”也由此得以实惠。
拐鸽最大的一次杰作,大约是在知青开始返城的那年,它居然单枪匹马,独自一个连人家一群三十余只鸽子的老窝给端了。头几天,它佯装与一只意外丧偶、年轻漂亮的雌鸽谈情说爱,吃住都在人家家里,鸽子的主人和鸽子的首领见这只“野鸽”健壮俊逸,满心欢喜,暗道捡了个便宜。趾高气昂、惟我独尊惯了的拐鸽岂是一只甘愿额手称臣、寄人篱下的角儿,也不知它是用的何种魔力,更不晓得它是怎么与头鸽沟通交流的,反正它巧舌如簧、花言巧语地诓骗了人家,横竖人家背井离乡、拖儿带女地举家外迁了。在第五天残阳如血的黄昏,当我望穿秋水不见伊人、惟恐它身遭不测之际,拐鸽率领“弃暗投明,投诚起义”的义军,呈纵队凯旋而归!我那个乐哟,恨不得把拐鸽叫亲爹。
这只瓦灰色的家伙并不是我刻意选育调教出来的结果。说起它的身世,还有些传奇色彩呢。
生产队的牛栏屋山头有摞稻草垛,高高大大的,为过冬的牛们所备。只因客岁冬暖,新年开春也早,所以一直没怎么动用。一对野鸽相中了草垛,与一群麻雀为邻,在此安家落户。正值产卵孵儿的季节,一条菜花蛇不请自到,它从山墙砖缝中钻出来,柔软的身段七拧八扭顺着墙体游到草垛上,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夺人成果。阴险的蛇见蛋就吞,其举动引起鸟雀们的恐慌,啁啾之声不绝于耳。那抱窝的母鸽倒还勇敢顽强,眼见要遭绝后之灾,奋起一翅飞去,在草垛上没抓没挠的蛇重心失衡,无声地跌落在地,即刻旋身飞速遁隐。紧接着,一颗拇指头般大小的鸟蛋也随即顺着草垛下滚……。其时我是生产队的小牛倌,正牵牛路过,驻足欣赏奇观。我出于本能,扔了牛绳飞奔上前,摘下头上的旧军帽就势及时地兜接住了那水滴型的一枚。好险哪,幸亏毫发无损!我立即认出这是一枚鸽蛋,且比一般常见的要大出一圈。我如获至宝,捧着尚有余温的鸽蛋往家赶,也顾不得那牛跑没跑。尽职尽责的母鸽固执地在我头上盘旋纠缠,向我讨要,我硬是没还给它,并指使我的鸽群将它撵走。
我将抢救而来的鸽蛋合在自养的家鸽巢穴里,抱窝的家鸽并不嫌弃见外,一视同仁,如同己出。只是,这只蛋许是大些的缘故,足足迟了一个礼拜鸽儿才出世。自从它问世后麻烦不断,高产的“雨点”自己的两对幼儿,不是被那只本就大一轮的野种头顶肩扛地从洞口拱出鸽笼,掉在地上摔死,就是给莫名地挤出窝外,让傍晚蜂拥而归的鸽群踩毙,未及足月全部夭折,而它自己则独享继父义母的哺育,更显茁壮。当然,这是它偷偷趁人不备干下的。真是他妈的一只拐鸽!看来,其恶劣秉性是天生的。更加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在它羽翼刚刚丰满时,竟敢与一向位尊权贵的一家之主--我这群家鸽的统帅者挑衅开战!它们红着眼睛,颈羽勃起如伞状,在空中打得毛飞血溅,在屋顶扑得草烂屑扬,又在陆地斗得土松灰腾,待到尘埃落定,拐鸽自此奠定了它在鸽界的霸主地位。
此后,时有远近不一的或生或熟的鸽友登门造访,说是我“拐”了他们的鸽子--其实是我那只拐鸽率领它的臣民所为。有好多次,我都不明白它又在何处作奸犯科,拐带了人家多少只鸽子成为它的属下。面对“飞”来的麻烦,我也十分恼火。听说一下扳不死的鸽子才是好鸽子,我一气之下抓住拐鸽就朝地上掼,岂料根本扳不着它,还没落地或刚一擦着地皮,它便轻如鸿毛地随风腾空而起!犹如捏着一把轻飘的棉花,有劲使不上,屡试不爽。不过,它的态度倒蛮好的,也不记仇,一如既往地过着它的日子。我不再计较,改变观念,将所获之物的皮毛与内脏妥善处理,让来人无法拿赃。
最后,拐鸽未得善终。
眼见得土壁子上有兽爪爬过的痕迹,夜里,鸽舍内一片骚动,仅两三次便失踪了多半鸽子。为避免再受损失,我和两个哥们手执棍棒鱼叉彻夜守候。又一阵异常的响动惊醒了我们,当我们提着家伙从对面的棉花田里冲出来,在手电筒的光亮下察看时,拐鸽已被一只硕大的野猫叼着,蹿过屋脊逃进了神秘莫测的竹林……这真是小偷遇到打劫的,动物界的强中之手一物降了一物。
我无心再饲养鸽子,遣散了拐鸽的残余部落。
靠一支笔杆子打入城市的我,与昔日知青会面时,老友们常以惋惜的口气提及我的那只宝贝,说它要是托生成人,在当今这个红尘俗世准发大财。
我讶然无语。
――编者语:此篇属另类文字,文笔流畅,叙述鸽中奇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