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书局日前出版了由梅兰芳次子梅绍武及梅绍武之子梅卫东所编的《梅兰芳自述》,书中文字均采自梅兰芳本人的话语,以其青少年时代的生活经历为重点,配以不同阶段的照片近二百幅。
透过字里行间,我们仿佛能够穿越时空的距离,观看他们上演的一幕幕生动热闹的舞台剧。你会发现,梅兰芳在舞台上是个仪态万方,“比女人还具有女人味儿”的女性,在生活中却是一个俊朗、儒雅、正直、刚毅的男性,这位京剧大师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是那样的引人入胜。以下摘自该书。
养鸽
我幼年的身体并不结实,眼睛微带近视,眼皮下垂,有时迎风还要流泪,眼珠转动也不灵活。演员的眼睛,在五官中占着极重要的地位。观众常有这样的批评,说谁脸上有表情,谁的脸上不会做戏,区别就在眼睛的好坏,因为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是活动的,能够传神的,所以许多名演员都有一对神光四射、精气内涵的好眼睛。当时关心我的亲戚朋友,对我这双眼睛非常顾虑,我自己也常发愁。想不到因为喜欢养鸽子,会把我眼睛的毛病治好了,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一件事。
我在17岁的时候,偶然养了几对鸽子,起初也是好玩,后来对这渐渐发生兴趣,每天就抽出一部分时间来照料鸽子。再过一个时期,兴趣更浓了,竟乐此不疲地成为日常生活中必要的工作了。
养鸽子等于训练一个空军部队,我指挥鸽子的工具,是一根长竹竿。上面挂着红绸,是叫它起飞的信号,绿绸是叫它下降的标识。先要练成一部分的基本熟鸽子,能够飞得很高很远地回来。这部分熟鸽子里面,每次加入一两个生鸽子,一起练习。遇到别家的鸽子群,混合到一起的时候,就要看各人训练的技巧手法了。也许我们的生鸽子被别家裹了去,也许我们的熟鸽子,把别家的裹回来了。我从几对鸽子养起,最多的时候,大约养到150对。内中有的是中国种,有的是外国种。
那时候我还住在鞭子巷三条,是一所四合房。院子的两边,搭出两个鸽子棚。里面用木板隔了许多间鸽子窝。伺候这群小飞禽可不大容易。天刚亮,大约五六点钟吧,我就得起来,盥洗完毕忙着打开鸽子房,把它们的小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喂食,喂水,都是照例的工作。
养鸽子对我的身体到底有什么好处呢?有的,太有益处了。养鸽子的人,第一,先要起得早,能够呼吸新鲜空气,自然对肺部就有了益处。第二,鸽子飞得高,我在底下要用尽目力来辨别这鸽子是属于我的,还是别家的,所以眼睛老随着鸽子飞,愈望愈远,仿佛要望到天的尽头、云层的上面去,而且不是一天,天天这样做才把这对眼睛不知不觉地治过来的。第三,手上拿着很粗的竹竿来指挥鸽子,要靠两个膀子的劲头。这样经常不断地挥舞着,先就感到臂力增加,逐渐对于全身肌肉的发达,更得到了很大的帮助。
我演《醉酒》穿的那件宫装,是我初次到广东表演,托一位当地朋友找一家老店,用上等好金线给我绣的。到如今没有变色,可见得货色是真地道,可是它的分量也真够重的。我这年纪穿着在台上要做下腰身段,膀子不觉得太累,恐怕还要感激当年每天挥舞的那根长竹竿呢。
培植牵牛花
我从小就爱看花,到了22岁,我才开始自己动手培植。
我养过的各种花,最感兴趣的要算牵牛花了。它的俗名叫“勤娘子”,顾名思义,就晓得这不是懒人所能养的。第一个条件,是得起早。
它每天清早就开花,午饭一过就慢慢地要萎谢了。起晚了,你是永远看不到花的。
我从喜欢看花进入到亲自养花,也是在我的生活环境有了转变之后,才能如愿以偿的。民国五年,我用两千几百两银子在芦草园典了一所房子,那比鞭子巷三条的旧居是要宽敞得多了。
那年的初夏,有一个清早,我去找齐如山先生商量一点事情。在他的院子里看见有几种牵牛花的颜色非常别致。一种是赭石色,一种是灰色,简直跟老鼠身上的颜色一样。其他红绿紫等色,也都有的。还有各种混合的颜色,满院子里五光十色,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有一次我正在花堆里细细欣赏,一下子就联想到我在舞台上头上戴的翠花,身上穿的行头,常要搭配颜色,向来也是一个相当繁杂而麻烦的课题。今天对着这么许多幅天然的图画,这里面有千变万化的色彩,不是现成摆着给我有一种选择的机会吗?它告诉了我哪几种颜色配合起来就鲜艳夺目,哪几种配合起来是素雅大方,哪几种是千万不宜配合的,硬配了就会显得格格不入太不协调。我养牵牛花的初意,原是为了起早,有利于健康,想不到它对我在艺术上的审美观念也有这么多的好处,比在绸缎铺子里拿出五颜六色的零碎绸子来现比划要高明得多了。
我养过了两年的牵牛花,对于播种、施肥、移植、修剪、串种这些门道渐渐熟练了。经我改造成功的好种子,也一天天多起来,大约有三四十种。朋友看到后,都称赞我养的得法,手段高明。我自己也以为成绩不算坏了。等我东渡在日本表演的时候,留神他们的园艺家培植的牵牛花,好种比我们还要多。有一种叫“大轮狮子笑”,那颜色的鲜丽繁艳,的确好看。我从日本回来,又不满足自己过去养牵牛花的成绩了,再跟同好继续钻研了一两年,果然出现的好种更见丰富。
学习绘画
1915年前后,我二十几岁的时候,交游就渐渐地广了。朋友当中有几位是对鉴赏、收藏古物有兴趣的,我业余时候常常和他们来往。看到他们收藏的古今书画、山水人物、翎毛花卉,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从这些画里,我感觉到色彩的调和,布局的完美,对于戏剧艺术有息息相通的地方,因为中国戏剧在服装、道具、化装、表演上综合起来可以说是一幅活动的彩墨画。我很想从绘画中吸取一些对戏剧有帮助的养料,我对绘画越来越发生兴趣了。空闲时候,我就把家里存着的一些画稿、画谱寻出来,不时地加以临摹。
有一天,罗瘿公先生到家里来,看见我正在书房里学画,就对我说:“何不请一位先生来指点指点?”我说:“请您给介绍一位吧!”后来,他就特地为我介绍了王梦白先生。王梦白先生的画取法新罗山人,他笔下生动,机趣百出,最有天籁。他每星期一、三、五来教。王先生的教法是当我的面画给我看,叫我注意他下笔的方法和如何使用腕力,画好了一张就拿圆钉按在墙上,让我对临,他再从旁指点。他认为:学画要留心揣摩别人作画,如何布局、下笔、用墨、调色,日子一长,对自己作画就会有帮助。王梦白先生讲的虽是绘画,但对戏曲演员来讲也很有启发。我们演员,既从自己的勤学苦练中来锻炼自己,又常常通过相互观摩,从别人的表演中,去观察、借鉴别人如何在舞台上刻画人物。在随王梦白先生学画时期,前后我又认识了许多名画家,如陈师曾、金拱北、姚茫父、汪蔼士、陈半丁、齐白石等。从与画家的交往中,我增加了不少绘画方面的知识。
1924年,我30岁生日,我的这几位老师就合作了一张画,送给我作为纪念。这张画是在我家的书房里合画的。第一个下笔的是凌植支先生,他画的一株枇杷,占去了相当大的篇幅,姚茫父先生接着画了蔷薇、樱桃,陈师曾先生画上了竹子、山石,梦白先生就在山石上画了一只八哥。最后,轮到了齐白石先生。这张画已基本完成,似乎没有什么添补的必要了,他想了一下,就拿起笔对着那只张开嘴的八哥,画了一只小蜜蜂。这只蜜蜂就成了八哥觅食搜捕的对象,看去特别能传神,大家都喝彩称赞。这只蜜蜂,真有点画龙点睛之妙,它使这幅画更显得生气栩栩,画好之后,使这幅画的布局、意境都变化了。
我虽然早就认识白石先生,但跟他学画却在1920年的秋天。记得有一天我邀他到家里来闲谈,白石先生一见面就说:“听说你近来习画很用功,我看见你画的佛像,比以前进步了。”我说:“我是笨人,虽然有许多好老师,还是画不好。今天要请您画给我看,我要学您下笔的方法,我来替您磨墨。”白石先生笑着说:“我给你画草虫,你回头唱一段给我听就成了。”我说:“那现成,一会儿我的琴师来了,我准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