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咕噜咕噜地哼唱,麻雀喳喳喳喳地高歌——它们不仅是我窗前的音乐,还是每天黎明呼唤我起床的晨钟。
鸽子是楼下一个叫韩四儿的年轻人养的信鸽;麻雀则来自东西南北中,找不到它们的巢穴。我非常喜欢这些鸟类朋友,也爱看它们行走的步履:鸽子迈着人字步行走,麻雀蹦蹦跳跳地前进。清晨起来,看它们在对面的房顶上漫步,常常情不自禁地与之对视;有时还举起相机,留下它们嬉戏时的神态。比如鸽子踩蛋时的温情脉脉、麻雀争食时的奋不顾身。
一天,我特意到韩四儿家的窗外,仔细观看这些信鸽。发现它们只只体态丰满,腿腕上都拴有闪光的铁环。韩四儿告诉我,这些都是退役的信鸽,它们曾经在信鸽比赛中,远飞过南国边陲,最近的空中马拉松是山西太原,虽然它们都没能在比赛中当过状元,但曾历经空中千里飞行的艰难,退役下来,他便把它们当功臣对待。三十多只鸽子,一天需吃几斤五谷杂粮,他从不吝啬。这使我为之感动。
信鸽是被写入世界历史的:一战期间,一个姓氏为“路透”的人所养一只信鸽,穿云破雾飞行千里,为英国传递敌人信息,在战场上立下了奇功。1850年英国国家传媒机构诞生时,就取名路透社,以志对养鸽人的纪念。
正在观看信鸽之际,见几只麻雀飞进韩四儿阳台上的鸽巢之中。我意想不到的是,鸽群不但没有扇动翅膀驱逐异类,反视这些麻雀为友,一块吃着鸽巢中的五谷。记得,昔读《动物志》时,书中言及许多鸟类都有排斥异类的本能,鸽子何以会如此宽宏大量?养鸽人韩四儿为我破解其中的谜团说,信鸽有过穿行万里天穹的经历,虽然体态和眼睛上与家鸽并无差别,但心怀与视野与家鸽不能同日而语。说不定信鸽在长途飞行时,还得到过其它鸟类的帮助呢,所以养成了信鸽善待一切鸟类的本能。
炎夏的一天,天似下火。我本来想打开空调求个清凉,但隔窗看见一鸽一雀,正在我窗外的空调外机上漫步,便立刻停下开机的手。因为只要我在室内一按电钮,外机便会发出“隆隆”声响,那一鸽一雀便会被这突然而起的轰鸣声吓得振翅而飞。我隔窗仔细观看它俩的神情,这一大一小的鸟儿,似乎发现了我,但是并不惧怕我的出现。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一个历史画面突然盘升在我的大脑:1958年的全国除四害运动中,我和漫画家李滨声、王复羊等正在京郊鲁谷公社劳动改造,我们曾被分配到不同的农田去捕捉麻雀——谁抓麻雀抓得多,谁的改造态度积极。当时村村敲锣打鼓,让空中麻雀无落脚之地。我们的任务是一人手持一把弹弓,在林子里充当捕雀猎手——遗憾的是,我们三人都是空手而归。但当时报纸上刊登出来的捕雀新闻,让我为之震惊:上海在该年捕雀的第一战役即4月21日到29日,共捕杀麻雀881710只,捣巢取卵 265980个;到第二战役时,雀巢已被捣毁绝迹,再无鸟卵可取,但又捕杀麻雀598001只。配合文字新闻的还有新闻图片:农民推着木架车,争先恐后地往除四害办公机构运送“战果”,车上高高的筐篓里,装的都是被处决了的死雀。更令我心悸的镜头是,“战果”车身周围,装饰的不是彩绸和彩带,而是天上飞鸟的彩翼,以示庆祝灭雀的伟大战果。
这就是我们昨天的历史脚印。其实早在1774年,普鲁士王朝就有过绝杀麻雀的记载;但是当蝗灾席卷田野时,普鲁士不得不花钱,从国外购买大量麻雀,以灭蝗灾。有历史的前车之鉴,我们还是在大跃进中,重蹈前人的旧辙。此举不仅麻雀濒于灭门之祸,多种翠鸟也遭遇生死大劫。到了文革“破四旧”期间,连鸽子也成了被驱逐对象,我们街邻有个养信鸽者,为了让信鸽躲避厄运,不远千里把他酷爱的“天使”,送到大西北的亲友家中——但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岁月,亲友们收留下他的信鸽,却被戴上了一顶“有里通外国之嫌”的铁帽,因而不得不将其放飞于天空。有情的信鸽,在振翅飞回北京的途中,因在塞外沙漠喝不到水,刚进雁北地区,便一只只扎进筑路民工烧的热水锅里,成为了筑路工人的盘中美食。
望着窗外的朋友,我想对它们说:人生活在不同年代,悲与欢因历史脚步而更迭——窗前漫步的鸽子与麻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如果它们早生几十年,怕是难逃毁巢的灭顶之灾的。因而我为窗前朋友庆幸,它们出生在人性复归、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年代,才能成为人类的朋友……